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俞晓红:曹雪芹“佚诗”辨伪的价值与方法论(上)

俞晓红 古代小说网 2022-05-13


曹雪芹“佚诗”真伪问题是20世纪70年代学术界的一桩公案。

周汝昌先生

在文献学层面上,“佚诗”辨伪有重要意义。曹雪芹的两句残诗兼具文学和史学的双重价值,佐之以敦诚笔记、敦敏题诗等材料,审视相关文学术语的意涵、文体特征及其文学史流变情况,考察敦诚《琵琶行》传奇的体制与关目,可在多元层面上辨别曹雪芹“佚诗”的真伪。

希冀本文的思考与判断能对“佚诗”公案作一了结,并藉此提升关于“佚诗”辨伪的方法及其价值的学理性认知。


清宗室子弟敦敏(1729-1796后)、敦诚(1734-1791)兄弟俩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第12个儿子英亲王阿济格的五世孙,乾隆九年(1744)始就读于京城右翼宗学。曹雪芹曾在右翼宗学里当差数年,与小自己十多岁的敦敏敦诚相识,并有较深的交谊。

《四松堂集》卷五《鹪鹩庵笔麈》

敦诚曾记录下发生在乾隆二十七年(1762)的一件往事:


余昔为白香山《琵琶行》传奇一折,诸君题跋,不下数十家。曹雪芹诗末云:“白傅诗灵应喜甚,定教蛮素鬼排场。”亦新奇可诵。曹平生为诗大类如此,竟坎坷以终。[1]

所引诗句,是曹雪芹除了半部《红楼梦》之外仅存的两句残诗。原诗是律是绝,今已无从稽考。

20世纪70年代初期,含有残诗的一首七律以“曹雪芹佚诗”的名义流传于世,令学术界顿起风波,海内外一些著名学者都卷入了关于“佚诗”真伪问题的论争,后遂演变成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史上一桩著名的学术公案。直到70年代末,事主公开说明此诗乃自己拟补之作,“佚诗”真伪方始真相大白。

然论争并未就此消停,仍有坚持佚诗为真、不容辨伪者。

此后20年间,学界曾就“佚诗”流传与辨伪过程作过程度不同的反思,而就公案始末作详细梳理并给予客观公允的析论,则是近年的事[2]

《曹雪芹佚诗公案始末》

检核相关材料可知,“佚诗”公案大致有这样几个特征:

其一,拟补者便是始传者,先是刻意回避“佚诗”来历,后则遮遮掩掩、含糊其辞,不得已而吐真相[3];

其二,“佚诗”未经辨伪环节便以曹雪芹原作之名公开行世[4];

其三,有学者先是不问来历即作思想艺术的评析鉴定,认为“来历不能决定真伪”、此诗非曹雪芹不能写出,继而不容辨伪,末则以为自道拟补者乃“冒认者”[5];

其四,一些学者或质疑、或辨伪,坚持追究其来历[6],或专文阐述查考来历的重要性[7];

其五,亦有学者以“佚诗”构词有其当代痕迹、敦敏题诗与“佚诗”描写内容有差异为据,判定“佚诗”为伪[8];

其六,若干年之后,更有学者以“一时孟浪之举”释“佚诗”拟补者的外传行为,并转出称道拟补者诗才之高的意思[9]。尽管公案始末错综复杂,然学术命题只有两个:1.作伪;2.辨伪。

《红楼梦新证》

本来,古籍文献之伪作,有有意为之,有无意为之。举凡不知作者而误题妄题、不辨注释而误入正文、不明续补而误为原作、编书过程误辑他人之作等,均属无意作伪;而若出于托古自重、谋私争胜、邀赏射利、嫁祸诽谤、好事焙名、逃禁避嫌等诸般动机之一,均为有意作伪。

“佚诗”的拟补者曾追叙其拟补动机为试自己才力,然却将此诗当作曹诗,先以投稿方式公之于世,继而公然录存在正式出版的学术著作中,作为附录资料置于敦敏敦诚诗作之间[10];数年后解释其假称雪芹原诗的目的乃为考验某专家识力、因对方不肯录示佚著及二序而以戏补诗为交换条件[11];后亦曾向人文社古编室同仁自述,当时向该专家出示戏作并宣称是曹雪芹原作,乃出于“有意作弄”[12],盖因向对方索借资料而每每遭拒,“故以此作为报复”耳[13]。

无论出于何种动机,均非无意作伪:技痒戏拟故意示人无异好事,混假于真公开出版不为误辑,以假作真换取资料是为争胜,有意作弄实施报复几近嫁祸,其间亦难免射利、谋私、焙名、自重之嫌。职是之故,“佚诗”有意作伪的性质不难判定。

再说辨伪。辨伪乃是中国传统学术研究的基础研究方法,是古典文献学的重要一科。古籍文献名称、作者、著述年代及其内容的真伪,直接关涉研究对象自身价值的确定。

《中国辨伪学史》

就古典文学文献学而言,厘清文学家的相关文献信息,鉴别考辨其真伪,是研究评价文学家创作思想及成就的重要前提。这也正是文学研究中辨伪的学术价值所在。

自有红学以来,有关曹雪芹的文献资料少之又少,一有关乎曹雪芹的文物文献出现,即刻便成为学术界高度关注的对象。敦诚所记的两句诗跋既是曹雪芹的“作品”,无疑又是研究敦诚剧作和曹雪芹思想的“文献”,同时具有其美学价值和文献学价值。

以曹雪芹名义行世的诗作,当它为“真”时,则自然亦成为研究曹雪芹和敦诚的重要文献,这原是不言自明的事。

因此,“佚诗”初传时成为学界和社会关注的兴奋点,本不难理解;而诸多学者发出的质疑声音,恰出于一种严肃的研究态度和审慎的学术品质。

古籍文献的辨伪,有其既定的原则和途径。宋朱熹治经而疑经,反对“臆度悬断”的思维方式,而将“以其义理之所当否而知之”、“以其左验之异同而质之”作为辨伪两途[14],是从内容和证据两个层面确立辨伪依据。

明胡应麟提出辨伪八法,强调查核文献的渊源、流绪、时人之称、后世之述、文体、史事、撰者、传者,以此诸端作为检核文献真伪的标准。

《中国历史研究法》

梁启超据其治史经验归纳出史料鉴别十二法,其第一至第三分别为:“其书前代从未著录,或绝无人征引而忽然出现者,十有九皆伪”;“其书虽前代有著录,然久经散佚,乃忽有一异本突出,篇数及内容与旧本完全不同者,十有九皆伪”;“其书不问有无旧本,但今本来历不明者,即不可轻信”[15]。

梁启超所言的查核古籍文献曾否被征引著录、考辨其来历,与胡应麟强调的考核渊源流绪、撰者传者,乃出于同一意脉。前贤诸法虽就古籍辨伪而立,然亦适用于文献学层面的“佚诗”辨伪。

藉此可知,面对忽然出现的完整“佚诗”,坚持考问来历、查核流传渠道,是辨伪的学术起点;因来历欠明而不肯轻信、撰文质疑,是正确的研究态度。

始传者不言来历,初读者不容辨伪,后评者巧言回护,均与传统学术研究的原则和方法大相悖逆,其研究的逻辑起点一开始便发生了错谬。

即今思之,“佚诗”辨伪在方法论上仍有令人困惑之处。信者不问来历,乃以其思想性艺术性高度统一、全诗八句浑成圆融为由,直接判断“佚诗”为真;疑者追究来历,认为思想、艺术、韵律、技巧等未尝不能作为辨伪的根据,但不能扩大其作用。

《朱子全书》

客观来看,追索文献来历为求外证,探讨文本内容为求内证,两种做法均有其合理因素。传统辨伪学强调的是外证内证并举,且重视旁证的作用。

朱熹辨伪两途,一重文献题旨,一重材料佐证。胡应麟强调考核文体、史事,兼及文献内证与旁证。梁启超十二法之第八至十二法,亦针对文献所载与史事是否相符、两书同载一事是否矛盾、文体是否符合其时代特征、书中所言时代状态与情理是否接近、书中所表现的思想与其时代是否衔接等内证层面而设。

胡适以为审定史料是史学家必下的功夫,他在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中从五个方面提出审定史料真伪的证据,认为在史事、文字、文体、思想等内证而外,须有旁证。

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

以是观之,来历追索与内容探析均应有助于“佚诗”真伪的确定;在不明来历的情况下,探寻诗作内容的合理与否是必要的。然而,“佚诗”公案中,内容的探讨却显示了它的特殊性。

作为“佚诗”公案重要组成部分的“吴、梅论战”,正是从“佚诗”内容出发展开交锋的,其思路无非都是寻求文本内证,然一则证伪,一则证真。对象为一,方法趋同,结论截然相反,其间缘由值得反思。“吴梅论战”三个回合以后,由学术争辩滑向个人攻讦,最后证伪一方以沉默面对论争对手的情绪宣泄,论战就此落幕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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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释

[1]清敦诚:《四松堂集》卷五《鹪鹩庵笔麈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,第409页。

[2]苗怀明:《曹雪芹佚诗公案始末》,《明清小说研究》2009年第2期。

[3]周汝昌:《曹雪芹的手笔“能”假托吗》,《教学与进修》,1979年第2期;周汝昌:《由楝亭诗谈到雪芹诗》,《内蒙古大学学报》1980年Z1期;文教资料简报:《曹雪芹佚诗真伪问题真相大白》,南京师范学院《文教资料简报》1980年第8期。

[4]参见吴恩裕《曹雪芹题琵琶行传奇一折之全诗》一文对外传经过的说明,吴恩裕:《曹雪芹佚著浅探》,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,第332-334页。

[5]吴世昌、徐恭时:《新发现的曹雪芹佚诗》,南京师范学院《文教资料简报》,1974年8、9月号增刊,《哈尔滨师范学院学报》转载,1975年第1期;吴世昌:《曹雪芹佚诗的来源与真伪》,《徐州师范学院学报》,1978年第4期;《论曹雪芹佚诗——辟辨“伪”谬论》,香港《七十年代》1979年9月号;《论曹雪芹佚诗之被冒认——再斥辨伪谬论》,香港《广角镜》1980年3月号;《再论曹雪芹佚诗质梅节》,香港《广角镜》1981年2月号。

[6]陈方(陈迩冬、舒芜):《曹雪芹佚诗辨伪》,《南京师范学院学报》,1977年第4期;宛平人(张友鸾):《红楼梦专家大争辩——曹雪芹佚诗疑案》,1979年3月31日香港《文汇报》。

[7]郭豫适:《考证与真假问题——谈曹雪芹“佚诗”的考辨》,始作于1979年,后收入郭豫适《论红楼梦及其研究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,第388—395页。

[8]梅节:《曹雪芹“佚诗”的真伪问题》,香港《七十年代》月刊1979年6月号;梅节:《关于曹雪芹“佚诗”真相——兼答吴世昌先生的<论曹雪芹佚诗,辟辨伪谬论>》,香港《广角镜》1979年11月号。

[9]梁归智:《红学泰斗周汝昌传》,漓江出版社2006年版,第288页。

[10]周汝昌:《红楼梦新证》(增订本),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,第750页。

[11]周汝昌:《两律异闻》,周汝昌:《红楼无限情——周汝昌自传》,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,第290页。

[12]林东海:《躲进红楼——记吴恩裕先生》,林东海:《师友风谊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,第170页。

[13]林东海:《红楼解味——记周汝昌先生》,林东海:《师友风谊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,第301页。

[14]宋朱熹:《朱子全书》卷二十六,清康熙五十三年武英殿刻本。

[15]梁启超:《中国历史研究法》,重庆中华书局1944年版,第85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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